□方战军
霸王卸甲（一）
瓦屋墩四面环水，三面环湖。
南面是庙湾湖，北面是扇子湖，西边是央堰湖。大概是因为地势高峻，形似瓦房。故名：瓦屋墩
1954年发洪水的时候，四周一片汪洋，唯独地势高峻的瓦屋墩安然无恙。周边乡民上瓦屋墩逃避洪水。滔天洪水裹挟着泥沙持续数月，洪水退后，在瓦屋墩脚留下一片平坦的泥沙地，因土质跟原来长农的泥土地不同，当地人把这片泥沙地取名：“泄沙黄”。
又因长农方言将螃蟹叫海子。泄沙黄常有湖里的螃蟹爬到岸边蜕壳，久而久之演变为：“海子黄”
抬棺材入疆的左宗棠有一副名联：
上联：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
下联：择高处立、寻平处住、向宽处行
勤劳的农场人出于对自然的敬畏和对先人的缅怀。选择将逝去的先人安葬在高峻的瓦屋墩。寻墩脚平坦处结庐而居。由此形成新建、盘湖、上天井畈、下天井畈几个自然湾。
五十年代末江西龙虎山天师巡游石头山听潮观，路过海子黄的时候，见数只威风凛凛的螃蟹举钳横行到岸边蜕去甲壳，轻叹一声：“好一处霸王卸甲”。
霸王卸甲是堪舆学里的风水宝地，传说将先人葬在此处，后代中人才辈出，富甲一方。
胡昌年，祖籍华容临江胡林。54长江决堤随父辈逃难到瓦屋墩，洪水退后，长辈见农场田野广袤物产丰富是块养人活命的鱼米之乡，遂定居在瓦屋墩脚下的天井畈。
后又与塆中杜家闺女喜结连理成房立户。
胡昌年身个不高，乐观豁达，精明能干。成家后育有两子四女，为养活一大家子人，便在海子黄搭建几间鸭棚，当起了“鸭司令”。塆中乡邻戏称他为胡司令。
海子黄背靠瓦屋墩面朝央堰湖，坐北朝南背风向阳，是一片广袤的的平坦湖滩。也是放养鸭子的天然放场。
与现代的养鸭场封闭投喂式养鸭模式不同，那个年代养鸭子主要是“放养”，养鸭人手持一个长竹竿，将一群鸭子赶到湖滩浅水处自由觅食。
胡司令将放鸭子这一门活命的手艺淬炼到极致。他使用的竹篙比一般放鸭人长了些许，一头绑上几缕耀眼的红缨，篙子尾巴装上一个形如锅铲的小铁铲子。
每日清晨，随着胡司令几声吆喝打开鸭棚子大门，成群结队的鸭子迫不及待鱼贯而出，胡司令长竿在握仿佛绝世高手，一根竹竿挥舞起来虎虎生风，竿头红缨化作道道虚影。经过几个回合左突右指，前点后压，不一会儿一群黑压压的鸭子便连队成行，随着他的竹竿指向整齐划一的蹒跚而行。
放鸭子有讲究：春放湖、夏放渠、秋放田、冬望天。
“春江水暖鸭先知”。春水初生，万物萌动。湖中丰富的小鱼小虾泥鳅田螺是鸭子天然饲料。大概源于春季丰富饵料的滋养，鸭子往往在谷雨节气过后开始下蛋。谷雨是下种育秧的季节。所以农村有句俗语：“鸭子下蛋要插田，母鸡下蛋要过年。”
随着夏汛到来，湖水升涨。鱼虾游弋到荷叶深处不易觅食。而沟渠旁边的野草繁茂，各种虫子藏匿其中，又为鸭子提供了这个季节的食物。
秋季是稻田收割的季节，收割过程中散落的谷子分布在稻田各个角落。秋季收割后的稻田又成了这一季鸭子的料场。
冬季万物凋零，遇见天气暖和的时机，可以将鸭子赶出去游弋一番晒晒太阳。
胡司令有两大爱好，一是唱戏、二是喝酒。
海子黄的湖滩是鸭司令的大本营。特别是春季的时候，湖滩上开满各种不知名的野花，鸭司令将鸭群散放在湖里，手中的长篙笔直插在湖边，顶端红缨招展恍若旌旗。司令半靠在椅子上，身边一台收音机播放着不知名的老戏。随着收音机里面的戏剧渐入佳境，胡司令也跟着哼上几句。偶尔几只鸭子试图离群游到湖中深处的时候，司令起身用篙子前端的铁铲子挖上一铲子泥土随手一甩，随着一道优美的抛物线，泥土准确的落到鸭子前面，溅起一滩湖水。鸭子知道逃不过主人的手掌心马上回游归群。
傍晚时分，估摸着鸭子都吃饱了，随着胡司令又几声吆喝，手中长竿左右挥舞。鸭群仿佛得到鸣金收兵的命令，依次结队成行各就各位回到鸭棚子里准备过夜。
此刻夜幕即将降临，胡司令摸出一个前端带钉齿家伙什，撑上溜子船寻一个水草茂盛的地方，手起钉落之际，一条鲜活的草鱼便钉在家伙什上。
这一系列的动作行话叫：“打撩”，是老一辈农场人水中觅食的绝活儿。
鲜活的草鱼到手后伺弄干净，架起钢灶，起火烧锅，舀上几瓢湖中的清水开始炖鱼汤。鱼汤半开之际，磕上几个新鲜鸭蛋一同炖煮。待到汤白香浓的时候，再撒上几根翠绿的水芹菜。至此衍生出农场又一道名菜：“湖水湖鱼煮鸭蛋”。
霸王卸甲（二)
别的放鸭人秋季放鸭的时候，随身携带一个布兜子。有的鸭子在田里觅食时候会将头天夜晚来不及下的鸭蛋掉落在田里。布兜子主要用于收集散落的鸭蛋。
胡司令放鸭从来不带布兜子，哪怕眼看着鸭蛋下到别人田里也不去捡，反而还会提醒田里主人去捡蛋。
小时候最大的乐趣就是在胡司令放过的湖滩和水田里捡蛋。有时候没捡到，就约几个小伙伴翻进鸭棚子里“偷”蛋。其实胡司令早有察觉，只是不出声，待我们“得手”翻出鸭棚后，他已经笑盈盈挡在前面。然后将鸭蛋“收缴”放在一边，让我们排队考试。
“你是方家屋里老大吧，上几年级了？我说一个字，你要是会写就奖一个蛋。”
“你是张家屋里老三吧。我出一道算数题，算对了，奖励一个蛋。”
“你是王家闺女吧，你唱一首歌，我奖励一个蛋。”
不大一会儿，收缴的鸭蛋就被他“奖励”一空，有时候不够，还要去棚子里再补几个蛋。
湾中有一个很老很老的鳏夫，村里人都喊吴爹。吴爹是残疾人也是五保户，由生产队集体供养。他弥留之际说：“我这辈子四肢不全，无依无靠，欠（方言：羡慕，眼馋的意思)别人的房子，欠别人子女，欠吃，欠喝，欠穿，这一世唯独就是把鸭蛋吃够了。”
胡司令老伴在七十年代初去世，安葬在海子黄的鸭棚子旁边。司令独自一人养大几个孩子，终生未再娶。
长子胡国祥在母亲去世后考取复旦大学，93年出国打拼，一手创立美国恒宝集团。
2019年岁末，新冠疫情突袭，医疗物质最为匮乏的时候，恒宝宝集团捐献三十万双医用手套给鄂州市政府。
2020年，下天井畈村湾建设，胡家捐助十万元修建一处老人活动广场。
……
村里有人说，胡家之所以发达是因为其母安葬处恰好是“霸王卸甲”的风水宝穴。
其实，开朗豁达的性格，尊老爱幼的品质，与人为善的真诚，勤劳奋发的坚韧，言传身教的家风便是最好的风水。
赤脚神医
长农的政治经济中心有一个从北往南的历史迁移过程。
1958年建场的时候，场部最初设在跟华容交界的凼网湖，湖边芦花荡漾，湖底水草飘摇，孤鹜齐飞，野鸭成群。所以取名“鸭儿湖农场”。
第一代围湖造田开疆扩土的农场人性格彪悍，血气方刚。六十年代的时候因为勘界不清，经常和周边乡镇产生摩擦。64年发洪水，洪水退后，周边乡镇仗着人多势众试图越界占地。当年凼网的第一任老书记吴德地同志扛一把铁锹，面对黑压压的人群丝毫不惧大声吼道：“这边是我们长农的土地，哪个敢越过一寸，老子一锹劈死他……”
1968年夏季，又因为和扇子湖农场产生边界摩擦，双方数百人在庙湾湖堤持械聚集，争执不下。一触即发之际，县委书记马应堂闻讯赶来吼停了众人：“么事你的我的，哈是共产党的，今天老子来分清楚”。期间有小孩子搬来一条板凳，马县长坐在板凳上两脚岔开，从裤裆处中间部位挥手虚画一条界线道：“就以此为界。”
双方就在马县长裤裆挥手处开挖一条沟渠以渠为界。
长农人叫“板凳沟”；
扇子湖人叫“裤裆渠”。
彪悍的长农人不怕狠、不怕官、不怕鬼、不信邪。唯独怕程万昌！
程万昌解放前是国民党军医，三十多的时候已经是中校军衔。49年的时候没有赶上飞往台湾的飞机，兜兜转转的来到长农扎根。
程老先生祖籍湖北恩施，家世显赫、人才辈出。父辈中更是有跟周总理同过班的杰出英才。程夫人是黄冈卫校第一届的妇产科学员，据说聆听过林巧稚先生的授课。
程万昌在长农开诊的第一站便是磨盘洲。磨盘洲是一个高高耸立的土墩子。四面鮓洲湖、扁湖、扇子湖、庙塆湖环绕；形如磨盘，故名磨盘洲。
磨盘洲是当时夏家沟的经济文化中心。洲上有一所小学，一间打铁铺，几间熬糖作坊，一个榨油的油坊外加程老先生的诊所。
老先生时年四十出头，青衫磊落，白衣执甲，长身玉立，神态淡然。一副世外高人的派头。
记忆中的水乡是秋水共长天一色，其实也有蚊蝇和牛虻齐飞，毒蛇和蜈蚣共舞。
那个年代没有高血压，没有糖尿病，没有中风脑梗，当然更没有新冠病毒。
就是小孩子爱长癞痢，大人爱长脓包。隔三差五有人被蛇咬了，有人被蜈蚣蝎子蛰了。程万昌开诊之前，此类疾患村民主要靠自身免疫力硬抗。扛着抗着，病是好了，头却秃了。
传说程万昌治疗脓包靠的一是准，二是狠。
患者到诊所后，露出脓包部位，老先生低语寒暄，左手手指在四周稍作按压，右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藏好了一把经过消毒的锋利刀片，寒暄之际趁病人注意力在左手的时候，右手手起刀落，一下划破脓包顶端，病人还没反应过来，左手迅速用力挤压。瞬间脓血喷流而出，待到流出鲜红血液的时候。老先生抓起一把药粉，迅速敷到浓疮部位。
此刻病人反应过来，本能的挣扎，老先生看似文质彬彬，却能用一只左手把一个粗壮的汉子按在椅子上纹丝不动……
整个过程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完成，待病人痛过定神之后。程医生已经包扎完毕，轻声叮嘱：“这几天不能见水，三天过后来换药。”
水乡蛇多，水蛇咬的包，越长越消；毒蛇咬的包，死翘翘。水蛇咬人，无大碍。毒蛇咬人，确是凶险无比。在没有血清的年代，常有百姓被菜花蛇咬伤身亡的事件发生。
程老先生家学渊深，治疗蛇毒也是一绝。他治蛇伤用的最平常的东西，一是乡间的野草，二是猪圈的猪粪。
有被毒蛇咬伤的人到诊所，程医生先是观察伤口处牙痕，然后询问蛇的特征和被咬的时辰，左手切脉，面色凝重。经一番望闻问切后，起身到后院扯上几种野草合在一起，放在嘴里细细咀嚼，敷到伤口处。几天后红肿消失，患者痊愈。
有时候又不用野草，让人在猪栏里捡几坨猪粪，再找来几块老瓦片。把猪粪放在瓦片上，底下烧火烘焙。待猪粪烘成细细的粉末状，趁热敷在伤口处。几天过后，伤口痊愈。
有人诧异于猪粪还能疗伤，老先生答道：“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毒蛇怕猪粪，猴子能避马瘟。”
良好的口碑能让病情好一半。有些头疼脑热，感冒发烧的乡间妇女，明明被人搀扶进诊所，程医生用手背轻触下脑门，把冰凉的水银体温计往病人腋下一夹。病人顿时神情一震，还未问诊开药，病人就说道：“程医生手一摸，我就感觉舒服多了。”
老先生性情淡泊，悲天悯人。在不用西药的情况下，总不忍心收取劳苦大众的诊金。有时候患者自己不过意，提些鸡蛋，拎只大鹅硬塞给他。多年下来，累积了巨大的声望。
再蛮狠不讲道理的人，程医生眼睛轻轻一瞪，立马缩头。
赤脚神医并非说老先生没有取得学术资质，而是他身在乡野，悬壶济世，问诊于赤脚大众，堪称老百姓的神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