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汉涛
一
二〇二四年五月十八日,星期天。
申维平起床迟了些,在街边小吃店过早,突然接到县局刑侦大队当日值班副大队长谷新华的电话:“申大,有位女顾客在圣缘酒店客房死亡……”
听说死了人,一口热干面在申维平喉咙里噎了好半天才咽下,缓了口气。“知道了,我马上到。”说着抬手看了表,八点五十八分。
圣缘酒店门前停着两辆警车。申维平知道同事们已经到达现场,停好车,推开车门下来。
“申大。”谷新华疾步上前报告:“现场在十二楼1206房间,王东阳他们正在勘查现场。”
王东阳是法医,又是刑侦大队技侦室主任。
申维平点了点头。“走,上去看看。”
走进电梯间,申维平问:“死者叫什么?”
谷新华说:“刘丽文,女,六十六岁,是我县长洪镇人。”
申维平不解地问:“她这大年纪,一个人到县城干嘛?”
“参加溪泉高中同学五十周年聚会。”谷新华说着手触了一下电梯门按纽,门开了,两人走进去。电梯门合上,又无声无息地向上运行。
同学聚会?申维平皱起眉头。这年头各种各样的聚会名目繁多,什么同学会、战友会、老乡会、知青会、海归会等等,似乎不在社会上整出点动静来对不起自己的人生一样。
电梯徐徐地升到十二楼。申维平和谷新华从电梯走出来。电梯间长条木椅上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垂头抽泣。申维平看了一眼,低声问:“他是谁?”
谷新华说:“死者的丈夫徐正宏。”
“谁通知他的?”
“可能是聚会的同学。”
“扯蛋。”申维平骂了句,又瞥了谷新华一眼,好像他没有及时制止似的。“案情还没有搞清,通知家属来干什么?”
谷新华苦笑着也不搭腔,他比申维平年长一岁多,两人长期搭档共事,彼此间知道脾气。遇到命案急呀!
十二楼中走廊,二十多米长,两边客房。女民警小李拿着本子和一位女服务员在东头房间门口好像是核对房号。
1206房在走廊左边,是十二平方米的标间,进门右边是洗漱间,有两张单人床,一张靠洗漱间,一张在进门对面窗户边。死者刘丽文躺在靠窗户床上。
王东阳和技术员陆铭正在紧张忙碌地勘查现场。陆铭用手提摄影机在门边拍摄现场,见申维平和谷新华走进来,他笑了笑。申维平摆了摆手,让陆铭继续工作。王东阳正在察看死者头部,闻声转过身来向他们打招呼。
申维平点了点头,走近床边,死者刘丽文保养很好,匀称的身材,穿着紫红色旗袍。脸上化着淡装,显示优雅已逝的美。只是微突的额头右边有个醒目淤青的血包,上面交叉贴着创口贴,还渗着血。已破坏了整体美感。
申维平急于想知道死亡的原因,转头对王东阳问:“是怎么死亡的?”
王东阳摇了摇头,说:“现在还不清楚。”
谷新华指着刘丽文的额头,说:“她头上的血包是怎么形成的?”
“是碰撞形成的。”王东阳回答说。
谷新华不解地问:“碰撞,碰撞会引起死亡?”
“这在生活中是有先例的。”王东阳看了他一眼,解释道:
“有的老人跌倒撞击后会当场死亡,也有的过几天才死亡,主要是引起基础病并发。”
谷新华摇了摇头,说:“你看,她额头上的创口贴贴得多整齐?”
“你认为她死亡有人在场?”王东阳反问道。
谷新华点了点头。“不排除这种可能。”
申维平又仔细看了刘丽文额头上的创口贴,认为谷新华的话有道理,这绝不是一起意外死亡事故。转身对王东阳交待道:“不论是什么原因死亡的,我们要拿出证据,让证据说话。你们抓紧勘查,迅速搞清死亡原因。”他不想干挠王东阳他们的工作,转身走出房间。谷新华跟出来。
“老谷。”申维平问:“是谁最先发现刘丽文死亡的?
“服务员胡英。”
“我见见她。”
胡英四十左右,身体微胖,有些局促不安地看了申维平一眼,又垂下眼帘。为打消她的顾虑,申维平放缓语气问:“胡师傅,听说是你最先发现死者,请你讲讲当时的情况。”
胡英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说:“我负责十二楼清洁卫生,早晨七点接班。前台告诉我,前天参加聚会的客人昨天晚饭后大多数人退房走了。还有七人没走,十二楼留有三间房,说今天吃早饭走。卫生等到八点半再做。到八点四十,我推着更换物品车,走到1206房,敲了敲门,里面无人应答,我拿出门禁卡开门准备做卫生,忽然看见一个女顾客盖着毛毯躺在窗户旁边床上。我以为她睡着了,喊了声,她不吭声。我走近一看,她……她已经死了。我吓得惊叫起来……”
胡英仍沉浸在惊吓之中,双手不停地绞动着,看了申维平一眼,说:“随后,随后老张跑进来……”
“老张?”申维平立即追问道:“哪个老张,叫什么名字?”
“老张,叫张……”胡英结结巴巴地说:“他……他是这次同学聚会的领导……”
“张志和。”谷新华替她回答道:“是这次聚会的发起人和召聚人。”
申维平点头道:“我们找他问问情况。”
二
邵美铃被请进五楼小会议室。
她是个聪明能干的人,退休前是小学数学教师,也是这次同学聚会筹委会人员,听说刘丽文死了,邵美铃难过地痛哭了,心里又后悔不该参加筹委会。走进小会议室,看见张志和坐在桌子旁边,身着红色唐装,年近七旬,眉心蹙成川字纹,戴着白色眼镜,目光透出无奈沮丧的神色,沉默不语。
邵美铃只好挪把椅子坐下。
听见响声,张志和抬头看了邵美铃一眼,轻轻叹了口气。作为这次溪泉高中七四届同学五十周年庆典聚会的发起人和筹委会负责人,他从同学微信群里看到,绝大多数同学对这次聚会评价是高兴满意的,这令他十分欣慰。
昨晚有几个同学未走,一早,张志和从家里赶圣缘酒店,八点多钟送走熊发奎他们后,想上楼看看刘丽文走没走。
在班上女同学中,张志和与刘丽文交往最多。一九七九年九月间,他从农校毕业分配到县农委工作。领导指派他到长洪镇调查农业科技发展情况,没想到在镇上遇见几年未见面的同学刘丽文。张志和以为刘丽文和田明浩结婚了,交谈中才知两人早已分手了,这令他深感婉惜。那时刘丽文与徐正宏结婚不久,热情邀请他到家里作客,张志和因工作忙,婉言谢绝。两人交换了电话号码,此后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系。刘丽文有事就跑到县城找他帮忙解决。张志和从不推辞。人生不易,同学之情,他十分珍惜这分情缘……
张志和乘电梯上到十二楼,刚出电梯,突然听到1206房间传出惊吓哭喊声。他一愣,继而冲进去,只见刘丽文冷冰冰地躺在床上。张志和一下子懵了,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来……
直到酒店孙老板闻讯后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报了警。张志和才从痛苦中回过神来。这是怎么回事啊?他脑海里一片空白,也不知道怎么处理是好,只能听任公安警官们的指挥和安排……门口传来脚步声,张志和回头望去,只见谷警官陪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警官进来,他不由自主地站起来。邵美铃也跟着起身站起来。
谷新华介绍道:“这是我们申大队长。”
“坐,请坐。”申维平朝张志和、邵美铃点了点头,坐下说:“你们是聚会负责人,事情既然发生了,我们现在要搞清楚死者真正的死亡原因,这既是对逝者的尊重,也好向死者家属交待。请你们先讲讲聚会的情况,你们谁先说?”
张志和扶了一下眼镜框,对邵美铃说:“邵老师,你先讲。”
邵美铃不领情,挖他一眼,呛道:“要说你说?这次聚会是你发起,我只是配角。”
“你怎么这样说话?”张志和有些生气。
“我不这样说怎么说唦?”邵美铃抹了下眼泪,仍回避道:“我……我说我不参加筹委会,你非要把我拉进来。”
“好好。”张志和只好自认倒霉。“什么责任都是我行吧……”
“这是什么时侯,你们还相互埋怨?”谷新华有些不悦地说:“老张,你先讲。”
张志和吁了口气,只好说:“我们是七二年三月份进入溪泉高中。全班四十八人,都是原溪川区的农家子女。一九七四年七月毕业。毕业后我们为了生活和工作各奔东西。那时信息不通,直到改革开放后我们同学才慢慢联系上,我们先后举办了二十周年和三十周年同学聚会。大家相约,五十周年再相聚。”
说到这里,张志和情绪有些激动。“今年恰好是五十年,经过新冠疫情捣乱和艰难煎熬,对于我们这些六七十岁的人来讲,知道生活不易,活着就是幸福,我们更加懂得同学之间的友情,也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缘份。”
申维平理解地点了点头。
“这可能是我们同学最后的聚会。”张志和看了他一眼,取下眼镜擦了擦,又戴上,情绪平静了许多。“这次聚会应该由我们班长赵恒负责召聚,但他在二0二二年不幸病逝。因此,我承头在同学微信群中发起了五十周年毕业庆典倡议,赢得了大多数同学的拥护和赞成,有人还率先捐款,这令我感动感激。聚会好多事要办,我忙不过来,见邵老师退休住在县城,我请她参加筹委会,又把我们班原团支部书记李保国拉进来,他住在省城,挂个名。具体工作由我和邵老师负责操办。十六日下午报到,十七日活动一天。应到四十七人,但有八位同学因病请假,只到三十九人,我们包下酒店十一、十二两层客房。活动于昨天晚饭后圆满结束。有两个女生,五位男生未走,我们在十二楼留了三间房……”
“慢慢”。申维平举手打断他的话。“三间房他们怎么住?”
张志和说:“有三位男生合住一间。”
申维平点头嗯了声,又问:“这七个同学的姓名、住房你都清楚吗?”
张志和看了谷新华一眼,回答道:“我已告诉了谷警官。”
谷新华从公文包里掏出记录递给申维平。申维平迅速浏览了一遍,又抬头对张志和问:“六位同学都是今天走的吗?”
“是。”张志和看了邵美铃一眼,补充道,“都是在这里吃完早饭,我和邵老师送走的。”
邵美铃点头应证,又低头哽咽道:“谁知丽文命这样苦啊……”
申维平同情地看了她一眼。
据酒店孙老板交待,这两天除了接待这批聚会的同学外,没有其它外来客人,这就有问题?难道犯罪嫌疑人隐藏在这六位同学之中?他是谁?申维平沉思了片刻,当机立断地说:“老张,请你立即通知今天离开酒店的同学全部返回,一人不漏。”
三
见两位警官和张志和起身出去。
邵美铃擦干眼泪,心里叫苦不迭。刘丽文,我这辈子真是与你扯也扯不清。唉,要怪也只能怪自己耳根太软,要是婉言拒绝了刘丽文的要求,说不定什么事也没有,现在这事也不知道如何收场。
刘丽文死亡难道是田明浩所为?一想到这里, 邵美铃吓了一跳,这可不能瞎猜疑……
当年读高中时,刘丽文不知怎么和田明浩好上了,两人暗中书信往来。邵美铃充当他们情书传递的信使。这事不知怎么被老师发觉了。为此,田明浩、刘丽文挨了老师的严厉批评,他们害怕被学校开除,痛哭流涕地保证再也不交往。两人公开收敛了许多,但仍藕断丝连暗中交往。高中毕业后,两人公开确定了恋爱关系。那时不像现在,讲究城镇户口和农村户口。田明浩是城镇户口,他父母嫌刘丽文是农村人,便竭力阻止他们来往。在父母的高压之下,田明浩只好妥协退却了。现实的残酷使得他们纯真的爱情未能开花结果。每当刘丽文提起这事,仍伤心不已,大骂田明浩欺负了她,是忘恩负义的坏蛋……
前天上午聚会报到时,刘丽文私下对她说:“铃子,你看到田明浩就说我想见见他。”
邵美铃一愣。这么多年过去了,刘丽文还念念不忘当初背叛她的田明浩,是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啊?再说现在老都老了,都是有家有口的人,连儿孙都有了,还能像年轻时一样疯狂浪漫?人不能老是沉浸在过去未能实现的幻想之中而不能自拔,那对己对家庭是十分有害的。
邵美铃看了刘丽文一眼,笑着挪揄道:“你要见面谁还敢阻拦你们不成?你要是想和他单独开房找我还差不多。”
“你敢?我住。”刘丽文撇了撇嘴,认真地说。
邵美铃不好拂她的面子,只好说:“我找机会讲,他听不听我的就不知道。”
刘丽文脸上才浮出了笑意,拉着她的手,说:“谁叫我们是闺蜜,这事我不找你找谁?……”
邵美铃是热心快肠的人,既然答应了的事,就要兑现。在田明浩报到时,她提起了刘丽文想单独与他见面的事。田明浩的老脸竟然红了,看了她一眼,未表态见还是不见,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开……
昨天晚上会餐时,邵美铃还旁敲侧击地提醒田明浩见面的事。会餐结束后,见刘丽文和田明浩不约而同地留下来,她知道自己促成了这事。但转念一想,都什么年代了?他们想见面,还用得着我传口信么?手机微信不是现成的?刘丽文太娇情了,也太疯张。她是要我出面向田明浩施压,什么也不顾了。
昨晚邵美铃与刘丽文聊得太晚,上午八点多钟才到酒店,在二楼餐厅吃完早饭,下楼到大厅欢送同学。她和张志和送走熊发奎、李海涛和吴华平后,坐着休息十多分钟。看见田明浩背着双肩包下楼。邵美铃想起身欢送,谁知田明浩急匆匆地已出了酒店。这是怎么回事?他应该看见我,怎么连招呼不打就走了?是不是他和刘丽文约会不欢而散怪罪我?正想着,突然听见有人说十二楼死了人。邵美铃一愣,立即转身朝电梯奔去……
难道刘丽文死亡与田明浩有关?邵美铃越想越觉得可疑……
申维平不知怎么又进来,隔着桌子坐在邵美铃对面,开门见山地问:“邵老师,你对刘丽文的死怎么看?”
“我……”邵美铃心一颤。申警官深邃的目光好像早已注意上自己,她心虚地避开他的目光,迅速缩回手,低头说:“我一个妇道人家晓得什么?”
“你不要有什么顾虑?”申维平说:“据我所知,你和刘丽文一直有来往,感情不错,对她的情况你应该了解。”
看样子申警官做了不少功课,是有备而来,否则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知道我和刘丽文的亲密关系呢?思虑再三,邵美铃认为不讲是过不了他的法眼,迟疑了一会儿,抬起头,说:“我和刘丽文是在溪泉高中相识的,那时我十三岁不到,刘丽文比我大一岁多。我和她睡上下铺。她像小大姐一样处处关心照顾我,而且学习成绩优秀,文体活动也是全班最活跃分子。我从心里敬佩她。毕业后,我是城镇户口,顶替父职,在县城一小教数学。但我与她的关系从未中断,逢年过节她总是从乡下来看我。四年后,刘丽文结婚了。我应邀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她丈夫徐正宏言语短,你不开口说话,他似乎永远不会主动讲话,与这样的人生活一起还有什么意思?我私下问刘丽文,你怎么这样快就把自己贱卖了?她叹了口气,苦笑道,‘铃子,我不像你,我是农村户口。他父是镇政府办公室主任,我的工作还是他爸出面帮忙安排的……’”
申维平点了点头,问:“她在学校有没有要好的男生?比如说恋人。”
邵美铃张了张嘴想说出田明浩,又咽回去。这可不能瞎说,现在人都死了,再扯出陈年旧事又有什么意思?沉默了一阵,又开口道:“我没听说过。我们那时十三四岁,单纯纯洁,男女同学像兄弟姐妹一样,不像现在的伢儿,什么爱呀情呀!”
申维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又问:“那有没有男生主动追求过她呢?”
邵美铃对这话有些反感,又不好表露出来,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她也从未告诉我这事。”
申维平看了她一眼,又问:“你认为刘丽文之死,同学中谁最值得怀疑?”
这个申警官绕来绕去又绕到这上面来,我能说吗?说了还牵连到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怎么知道她会死啊?”邵美铃说着眼泪又涌出来。“昨晚,昨晚我们还在一起……”
“邵老师”申维平见她情绪激动,停了一会儿,说,“我们暂时谈到这里,你要是有什么新情况,请及时告诉我们。”
邵美铃抹了一下眼泪,唦哑着声音说:“我家里还有事,能不能先回去?”她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不行。”申维平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刘丽文死因未查清楚前,任何人都不得离开酒店……”
四
接到电话,离开圣缘酒店的同学陆陆续续返回了四人。
大家还蒙在鼓里,也不知发生什么事,但都心知肚明,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否则为何警察们在酒店里进进出出地忙碌着?不安与压抑像张铺天盖地的大网笼罩在每个人心头。见警察在场也不便打听。有人佯装淡定地翻看着手机,有人掩盖不住烦闷低头吸着香烟,也有人想从邵美铃和张志和的脸上窥探出什么来。
张志和坐在椅子上,手衬着头,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人们也难以从他身上猜出什么。
邵美铃耷着脸,也不说话,起身把聚会剩余的农夫山泉分发到每个人手中,然后坐下,她的目光不时掠过田明浩脸上。田明浩已感到邵美铃投来的疑问目光,慌忙避开,沉默不语。
申维平走进来,目光冷峻地扫了众人一眼,然后坐下,转头对谷新华说:“开始吧。”
谷新华点了点头,掏出住宿登记薄,提示道:“请大家配合一下,我念到房间号,请介绍自己的姓名。1206房”
一个头发斑白的女同志站起来,说:“我叫王玉荣,住1206房。”
申维平看了她一眼,问:“你和谁住一起?”
王玉荣回答:“刘丽文。”
申维平又问:“刘丽文呢?”
“早晨七点我起床。”王玉荣说:“她还躺在床上,问我起这早干什么,我说有事要办。我下楼吃饭回到房间,她已起床,我收拾好衣物,向她道别再见,拖着行旅箱准备走。刘丽文送我到电梯间。后来她走没走我就不知道。”
申维平点头说:“好。请坐。”。
谷新华又念道:“1204 房。”
田明浩迟疑了片刻站起来。“我叫田明浩。”说完又补充道:“和江树青住一起。”
“是。”江树青立即站起来应证道。
申维平打量了田明浩和江树清一眼,做了个请坐的手式,说:“你们坐。”
谷新华继续念道:“1202房。”
“到,我叫熊发奎。”
熊发奎把手中快吸完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摁熄。他中等结实的身体,像军人一样笔挺地站起来。长方脸上,浓眉大眼,下巴冒出一层白胡茬;给人的印像性情刚直。他舔了一下厚嘴唇,说:“我和李海涛,吴华平住一起。”
谷新华问:“他们人呢? ”
“回家了。”熊发奎想也没想回答道。
谷新华的目光转到张志和身上,语气不悦地问:“老张,我不是叫你打电话通知他们都到吗?”
张志和扶了下眼镜,说:“他们是坐老熊的车离开的,我打电话叫他们一起返回。”
“是我让他们回家的。”熊发奎大包大揽地说,“我们昨晚在一起,今天吃早饭也没分开。他们的行动我可以作证。”
“你作证?”申维平显然对熊发奎越俎代庖生气了,“你给谁作证,呃?”
熊发奎舔了一下嘴唇想辩解……
谷新华看了申维平一眼,又对熊发奎说:“老熊坐,请坐。”
熊发奎叹了口气,只好坐下来。
申维平知道谷新华息事宁人的用意,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水,压住火气,缓缓吁了口气,望着大家,一字一顿地说:“我们请大家返回来,是要告诉你们一个不幸的消息,你们的同学刘丽文在1206房间无故死亡。”
这话如同晴天霹雷,震得人们耳朵嗡噏作响,大家吃惊地张着嘴巴半天合不拢,一个个脸上出现惊愕、惊悸、惊惶的神情,继而面面相觑,这是怎么回事啊?短暂的平静后,会议室又像开锅沸腾的水一样冒气响起来。
“我走时丽文还好好的,她怎么会突然死亡啊?”
“是突发急病还是有人谋害她?“
“啊,你们公安通知我们回来,是把我们当作犯罪嫌疑人……”
申维平也不作答,心想犯罪嫌疑人肯定在他们中间。他冷静地观察着每个人,想从中找出破绽来。人心是个深藏不露的容器,想读懂它并非易事,唯有在关健时侯出其不意地激活它,使它震荡、失衡和倾斜,促使人的本色彰显出来。你才能从他们眼中、脸上和肢体动作读懂他们的心迹。
首先进入申维平视线的是田明浩,稀疏的头发往中间梳拢,也难以掩盖住秃顶;面孔清癯,脸色苍白,嘴角耷下,缄口不语,看样子是个懦弱胆小的人。他眼角闪着微弱的泪光,目光落在经络凸起的手上。看来刘丽文之死使他心里十分难过。
熊发奎反差最大,刚才还大大咧咧地,闻听刘丽文死讯,竟当众哽咽起来。是难过还是掩饰着什么?
张志和哭丧着脸,手不时抚弄着眼镜,害怕从鼻梁上滑落下来。申维平询问过张志和,他讲过田明浩与刘丽文在高中时的恋情,也提到邵美铃和刘丽文深厚的交情。但张志和的话也不能全信,他总是替自己开脱,往别人身上引。你要是信以为真,会把你引进深坑里。
“丽文……丽文,你怎么就这样走了?你不是说我们下次再相会……”王玉荣难过地痛哭起来。
邵美铃也掩面哭泣。不过,申维平注意到,邵美铃不时借助擦泪的动作,眼睛偷窥着四面的动静。她为何要替刘丽文打掩护?难道另有隐情……
江树青双手抱头,不时擦拭着眼睛,也不知想什么。
每个人的神态举止在申维平脑海里像电影一样回放着,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大约过了一分多钟,申维平轻轻地敲了敲桌子,提醒大家注意,“人死不能复生,大家要面对现实。”说着吁了口气,又严肃道,“你们有义务有责任密切配合我们公安机关的调查,直至把刘丽文死因彻查清楚。”
大家回过神来,默不作声地抹着泪水,眼巴巴地望着申维平和谷新华,想从他们脸上寻找出刘丽文死亡的答案来。
五
接到张志和的电话,田明浩心头一颤,隐隐约约地感到出了事,只好匆匆返回圣缘酒店。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刘丽文会死,刘丽文是他初恋情人。
这事还得从溪泉高中说起。一九七二年三月间,田明浩初中毕业分到溪泉高中,课余时间喜欢看闲书。那时公开出版的书不多,田明浩有个表叔是北师大毕业生,家里有不少藏书。他把表叔家中的《林海雪原》《青春之歌》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几部文学书藉借回来,每次从家里带两本书到学校翻阅。有天上午他将前苏联《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长篇小说带进教室偷看,下课时把书遗忘在课桌抽屉里。午饭后才记起书,他跑回教室拿书。谁知书不冀而飞。
田明浩清楚地记得书放在课桌抽屉里,怎么会不见呢?又怕老师知道自己看这样的书会挨批评,但又不甘心就这样丢失,下午上课时心不在焉地到处瞅瞅,又不好公开寻问同学。晚自习后,坐在他后排的刘丽文叫住他。“明浩,对不起啵,中午我拿了你的书。”
“你怎么拿我的书?”田明浩有些生气,“书呢?”
刘丽文歉意地说:“我看完了还给你。”
田明浩只好说:“你别让其他人看到。”
刘丽文抿嘴笑道:“我晓得唦……”
此后,田明浩与刘丽文经常交换书看,一来二去两人交流的话题多了,心也慢慢地靠近。高三下学期,田明浩按耐不住青春的躁动和爱恋之情,偷偷地给刘丽文写一封情意绵绵的情书。情书是模仿长篇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丽达写给主人翁保尔·柯金情书的语句写的。“亲爱的丽文,你好!希望我的信能满足你想要听到的一切,很高兴通过这封信向你表达情感。记得我们那天傍晚在树林里交换书时,那个美好的瞬间,在我心中永不磨灭。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唯一。丽文,我一直想告诉你,我爱你,爱你的一切……”
这封情书一下子撞开了少女刘丽文的心屝,使情窦初开的她激动不已,久久难以平静。几天后的一个夜晚,两人相约到镇上电影院看《列宁在一九一八》的电影。
这事不知怎么在同学中间传开,有人说他们拉了手,也有人说他们亲了嘴。这事传到班主任耳朵里,班主任当即把他俩叫进办公室,劈头盖脸地狠狠批评了一顿,并责令他们写下今后再不交往的保证书,这事才算收场。
爱情,是疯狂毫无理智的事,谁说不交往就不交往?这真是无稽之谈。从那时起,两人表面不再来往,但走到一起,目光相碰,火花飞溅,双方从对方的眸子里读懂心中有个他(她)。毕业后他们公开了恋情,再后来田明浩参加了工作,他的父母嫌刘丽文是农村人,坚决反对他们续继交往下去。田明浩是个孝子,不敢违背大人的意愿,借在外省工作的机会一下子中断了与刘丽文的书信联系,同时也几乎中断了与其他同学们的联系。
第一次同学聚会,田明浩出差未能参加,第二次同学聚会,他爱人生病住院需要照料。说实话,这都是合理的理由,如果想参加也可以找到合理的理由。其实,田明浩何尝不想参加同学聚会,但一想到刘丽文,心虚了,觉得对不起她,害怕遇见她,自己该如何向她解释当年逃离的事……这次接到溪泉高中毕业五十周年同学聚会庆典活动的请柬后,他犹豫了,去不去?田明浩仍然难以拿定主意。
几天后,他又接到张志和打来的邀请电话,再不答应就太虚伪了;便满口答应参加同学五十周年聚会。人都是感情动物,同学之情令他难以忘怀也难以剪断。去,四十多年过去,时间会淡化过去的恩恩怨怨。田明浩想,这可能也是人生最后一次与全体同学们相聚的机会,这次我无论如何不能缺席了。
在圣缘酒店大厅报到后,邵美铃笑盈盈地把田明浩叫到旁边,压低声音说了一番令人面红耳赤的话。田明浩心里嘀咕道,我来参加同学聚会,可不是为了系旧情?便转身离开。没想到在电梯间遇见了刘丽文和几位同学。第一眼看见昔日的恋人,他心里砰砰一阵乱跳。这么多年过去,岁月的风霜雪雨似乎在刘丽文身上未留下什么残败的迹痕,她仍然回放着美丽的余辉,丰满高挑的身段,橢圆的脑袋上梳着沉甸甸的发髻,脸颊丰腴白皙,线条柔和,虽不十分匀称,但仍显露出美丽的风润。
刘丽文看见田明浩,略显惊讶,很快面带微笑,大大方方地走上来。“老田,你好!”说着伸出温润的手与他轻轻地握了一下。
一切都已风消云散,田明浩担心尬尴的事也不曾发生,悬起的心终于落下来。从握手接触的那刻起,他感到刘丽文要比自己的爱人漂亮。心中有些心猿意马,这是多年从未有过的事,田明浩以为自己的激情已经难以再燃烧起来,自退休后,可能家庭和工作长期运转的重荷已磨损了他的心,便自认为老矣,使他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波澜不惊,难以激动。就是偶尔与爱人做功课,也是潦潦草草地完成作业合上本子,也不管对错好坏。此刻,自己怎么了?田明浩见同学们注视自己,只好克制住内心的激动,笑容可掬地与同学们握手问好,随后被服务生带到1204房间,刚放下黑色双肩包,手机微信嘟嘟地响起,他打开看,一条火辣辣的文字进入眼帘。“浩,我好想你!刚才人多,不便多谈,聚会结束后,我们单独约个时间好好聊聊,请回音,永远爱你的文。”
田明浩没想到刘丽文会这样主动,这样直白,这样执着。这么多年过去,她仍爱着自己,扪心自问,是我当年背弃了刘丽文,但她仍不计前嫌惦记着我……想到这里,田明浩眼睛湿润了,这可能是我们最后的约会,准备给刘丽文回复信息……
“老田,田明浩,想死我了。”高中同桌的江树青推门冲进来,两人握手拥抱,然后坐下亲切地聊着,说着毕业后各自的学习,工作,家庭和爱人。
田明浩这才记起自己的家庭和爱人。爱人贤惠,家庭和睦,这是他几十年来打拼奋斗赢得的最宝贵最丰硕最幸福的成果,这也是他引以自豪和骄傲的资本。田明浩为自己刚才冲动的想法而感到羞愧和自责。理智告诉他,任何游戏都有规则,没有规则的游戏是危险的、有害的。他冷静了许多,彻底放弃了对刘丽文回复信息的念头……
“老田。”江树青见他脸色泛红,一时语塞,关心地问,“你怎么啦,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好好的,怎么不舒服?”田明浩很快回过神来,笑着拍了拍胸部,把内心的活动掩饰得好好的……
六
“申警官。”圣缘酒店孙老板推门进来,苦着脸,说,“十二楼房间的尸体,你们能不能运往别处?死者家属在这里哭哭闹闹的,我还怎么接待客人……”
见孙老板可怜巴巴的样子,申维平说:“孙老板,你放心,我们勘查完现场,会在第一时间把尸体送往殡葬馆,不会影响你的生意。”
孙老板这才露出笑脸,双手作揖道:“谢谢申警官,谢谢公安为我们着想……”
等孙老板离开,申维平掏出手机想问问王中林现场勘查的情况。手机突然响起来,一看号码,是县局纪检组任组长打过来的。“任组长好!有何指示?”
“指示谈不上。”任组长公事公办地说,“我刚才接到两个电话,听说你们为了破案把人家聚会的同学全部留置起来,是不是有这事?”
“任组长,”申维平连忙解释道,“我们只通知了六个同学接受调查。”
“啊,原来是这回事。”任组长说,“你知道,询问不得超过八小时,超过就要提前报告。”
“任组长,”申维平笑着说,“我这就向你报告。”
“向我报告?”任组长口气不悦地说,“请向局长报告。案件你们抓紧搞。”
关上手机。申维平心里有些恼火地骂了声扯蛋,吁了口气,又按住手机微信语音键。“王主任,王东阳,现场勘查结束没有?请回答。”
不一会儿,王东阳的声音传来:“申大,已勘查完毕。”
“请立即通知殡葬馆的人过来,把死者送往殡葬馆存放。”
“我已联系好,殡葬馆的人员刚到。”
“好的。”申维平关上手机,松了口气。现在只能抓紧对案件侦破,否则,时间越往后拖越不利。他起身想去看看谷新华询问的情况。手机突然又叫起来。“王主任,有事吗?”
“申大,”王东阳说,“死者家属扯皮,说找不出凶手尸体不能动。”
“扯蛋,我马上来 。”
徐正宏带着儿子徐伟和十几个人堵在1206房门口,不让殡葬馆的人员搬运尸体。
“她来时好好的,怎么就死在这里啊……”徐正宏坐在地上,双手咚咚地捶着地板,声嘶力竭地哭喊道。
有人说:“人凭白无故地死在这里,你们公安总得有个说法?”
“对,不交出凶手,休想把人送走……”
“你们不管,我们找酒店老板……”
申维平拨开吵吵嚷嚷的人群,朝1206房间挤过去。王东阳见他上来,抹着脸上的汗水,向堵在门口的人介绍道:“这是我们的大队长……”
“大队长怎么啦?”王东阳的话立即被嘈杂喧嚣声淹灭了。“能把我们吃了不成?”
“这是法制社会,公安也要讲法……”
申维平深知语言是有传染力,决不能让他们在这里瞎闹起哄,必须制止他们。他转过身来,面对闹哄哄的人群,目光顿时严厉起来,抬高声音说:“谁说我们公安不讲法,呃?”
嘈杂无序的声音一下安静了许多。
“我们接到报警,就迅速赶来。”申维平缓和了语气,“现在现场已勘查完毕,人当然要送到殡葬馆。你们拦在这里不让送,讲不讲法?我明确告诉你们,这是干绕我们的公务。”说着他目光落在徐正宏父子身上,只要他们答应,其他人休想阻拦。
申维平径直朝徐正宏父子走去,轻轻地啪了啪徐伟的肩膀,又蹲下身体,对徐正宏轻声劝道“老徐,你要节哀顺变,保重身体。”说着吁了口气,“你看这多人堵在这里吵吵闹闹的,也解决不了问题,你要做工作,尽快把你老伴送往殡葬馆。”
徐正宏抬头看了他一眼,红肿的眼睛显得局促不安,又垂下头,用衣袖擦着眼泪,哽哽咽咽地说:“我管不了,我……我要人……”
申维平见他悲伤不已,语无伦次,知道一下子也难以说清楚,只好起身对徐伟说:“你妈不幸去逝,我很同情。但人死不能复生,我们正在努力侦破,你看这多人在这里吵吵嚷嚷的,我们还怎么工作?现在就看你的态度?”
徐伟眼含泪水,通情达理地点了点头。“我,我做做工作”说着弯腰搀扶起徐正宏……
一场风波在申维平他们的劝说下化解了,刘丽文的尸体终于运往殡葬馆。
申维平走进1206房间,见王东阳和陆铭正在收拾工具准备撤离。他抬手看了一下表,说:“我啰嗦一句。你们对室内外指纹脚印,还有酒店内监控资料,都收集好没有?”
王东阳停住手,回答道:“申大,都已经落实了。”
“刚才的情况你们也看到。”申维平说,“如果今天下午五点钟前,证据还没出来,我们请回的‘客人’就要走了,那我们就被动了。因此,你们不能休息,必须尽快把证据拿出来,让证据说话。”
七
“你们不用调查?”熊发奎揉了揉眼睛,望着谷新华,开口道,“一定是田明浩这个狗东西害了刘丽文。”
“你有什么证据?”谷新华惊诧地问道。
“我亲眼看到的 ,还会有错?”
“你看到什么?”
熊发奎舔了一下嘴唇,说:“今天早晨八点多钟,我在二楼餐厅吃完早饭,乘电梯到十二楼,刚跨出电梯间,我看见田明浩从1204房间蹑手蹑脚地出来,我迅速缩回身子,好奇想看看他干什么?田明浩张望了一阵,见走廊无人,疾步走到1206房间,轻轻地敲开门闪进去。我知道刘丽文住在里面。”
熊发奎有些尬尴地笑了笑。“不瞒你们说,我放轻脚步悄悄跟上去,刚走近门口,忽然听见身后开门声,我立即转身离开,挥动双臂佯装扩胸运动,见江树青从1204房间推着旅行箱出来。
我笑着问:‘老江,就走吗?’
江树青点头说:‘昨天我就要走,我表叔在中心医院住院,我去看望耽误了时间没走成。啊,你什么时间走?’
我说马上走。又不经意地问:‘田明浩呢?’
‘他有事出去了。’江树青说着和我握了手。
我目送他走进电梯,又回头看了一下1206号房,门仍然紧闭。我哼了声,转身走进我们的房间。
李海涛和吴华平正坐着说话。昨天他们要走,被我拦住。我说走什么走?好不容易聚在一起,晚上我请客。”
坐在旁边在手提电脑做笔录的女民警小李,抬头看了谷新华一眼。谷新华明白她的意思,熊发奎扯远了,但他没有制止,让他说下去。
熊发奎接着说:“在我的挽留下,他们留下来,我们读书时是好朋友。都是农村人。那时我家里穷,正长身体,我饭量大,每月从家里带来的粮食不够吃。多亏了李海涛和吴华平每月相助,才使我顺利读完了高中。高中毕业后,我参军入伍,在部队干了十二年,转业后安排到省城汽运公司工作。聚会报到时,他们把李海涛和吴华平安排到十一楼没有窗户的房间。你们说,这不是欺负农村人老实吗?我气不平,没有在安排给我的房间住,与李海涛和吴华平住一起,反正就是两晚上。昨天下午同学聚会结束,组委会安排在酒店会餐,我不听他们劝说,执意带着李海涛和吴华平到街上大排档吃油闷大虾。我就是要当众出出他们的洋相,不像话嘛!我们喝了一瓶白云边,回到酒店快转钟了。服务员说,我们住房换到十二楼1202房间,物品已帮我们拿进房间。”
“咳,我扯远了。”熊发奎手摸一下嘴巴,笑道。李海涛见我进来,问:‘老熊,我们什么时侯走?’
我说马上走,一边收拾衣物,一边想,田明浩钻进刘丽文房间干嘛?真不要脸!到了这把年纪还这样花心!”
熊发奎又苦涩地笑了。“不怕你们笑话,我读高中时也暗恋过刘丽文,为此还专门给她写了首诗。诗的内容我还记得几句:‘我想,我想化着春天轻盈的雨滴,飘落在你红润的唇边,在不经意开口时,你会尝到春的蜜甜……’”
小李从电脑上缩回手,捂着嘴偷笑。
熊发奎叹了口气,说:“但我看到刘丽文又胆怯了,我有些自卑,没有勇气递给她。后来听说她和田明浩好上了。我后悔极了。人哪,一生太短暂,有些事不能等,等就错过了,以致落得‘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终身遗憾……”
谷新华没想到熊发奎这样坦率,而且是个情种也是个醋坛子。见熊发奎望着自己,又怕他越说越离题,提醒道“后来你看见田明浩出来没有?”
熊发奎摇了摇头,舔着嘴唇说:“我不想管他们的闲事,带着李海涛和吴华平在大厅巴台退了房卡,在门口遇见邵美铃和张志和。张志和走上来,主动和我们握手,说,‘老熊,我今年七十了,这是我最后一次为同学们服务,不到之处敬请谅解。’
“听张志和这样说,是我错怪他,这么多人吃喝拉睡,如果我做,肯定比他还差。我从心里原谅他……
“我开着丰田越野车带着李海涛、吴华平出了县城,我想把他们送回家,然后再返回省城。车快接近高速公路收费站。我的手机突然响了。张志和的声音传来,‘老熊,请你带海涛和华平立即返回圣缘酒店,公安人员有事要向你们了解情况。’
“我皱着眉头,问,发生了什么事?
‘不便多说,你们返回就是。’张志和的语气焦急又有些无奈。‘公安人员等着你们。’
“我说好,刹住车,回头对坐在后排的李海涛和吴华平说,张志和要我们返回去,说公安人员有事要调查,你们去不去?
‘我们没有犯法。’李海涛说,‘公安人员找我们做什么?’
‘我家母猪发情好几天,我老伴今天早晨还打电话来催我回去。’吴华平哭丧着脸说,‘我叫她把猪拴好了,我回来配种就是。’
“我见他们不愿返回,只好说:你们忙去。有事我顶着。所以他们没来,这是我的错误……”
谷新华摇了摇手,又怕他口无遮拦,不着边际说下去会耽误时间,问:“刘丽文之死,你认为谁最值得怀疑?”
“田明浩。你们想啊,前两次同学聚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这次他来,就发生这么大的事。”熊发奎看了谷新华一眼,舔着嘴唇,一口咬定。“我敢肯定是田明浩害死刘丽文……”
八
询问完江树青。谷新华又通知王玉荣进来接受询问。
申维平推门进来,谷新华起身将自已座位让给他,自己坐到旁边的椅子上,望着王玉荣,问:“你对刘丽文突然死亡,有什么看法?”
王玉荣显然有些胆怯,声音唦哑颤抖着说:“我……我是七点二十分离开酒店的,刘丽文送我到电梯间,她眼泪汪汪地望着我说,‘玉荣,我们这一别也不知什么时侯再相见。’我心里也酸酸的……我没有看出她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她好好的,怎么会死呢?”王玉荣好像问他们又像问自己,右手撩起额头垂下的散发,迟疑了一会儿,又说,“我……我总觉她的死有些蹊跷。”
“怎么蹊跷?”申维平点头问:“你说说看?”
“我,我觉得太突然,具体我也说不清楚。”王玉荣抬手捋了一下头发,接着说,“我和刘丽文住了两晚上。报到那天晚上,张志和、邵美铃和几位同学到我们房间,说是来看望我们,我当然明白他们是冲着刘丽文来的,你别以为我多心,我是什么人我心里有数。
“刘丽文非常高兴,表现十分活跃,谈笑风声,说着还掏出手机打开荧屏,向大家展示当年学生时代的青春靓照,并笑着说:’你们看,当年我是多年轻,多美好……’
“啊,我记得还有个插曲。熊发奎看了她的照片,当场作了首打油诗。‘徐娘半老话从前,拿起手机炫容颜,可怜风雪摧花老,不见当年杨玉环。’大家听完沉默了片刻,接着捧腹大笑起来……刘丽文显然生气了,眼泪都涌出来。怎么说呢?熊发奎的嘴也太损了,都快七十岁的人了,不就是图个兴趣和快乐,人家高兴愿意说什么说什么,你管那多干什么?邵美铃见刘丽文不高兴,佯装恼怒地大骂熊发奎不是东西。又劝刘丽文不要生气……
“同学们走后,刘丽文对我说,‘熊发奎嘲讽我,是癞哈蟆没有吃到天鹅肉……’我笑了。在高中时只知道她与田明浩相好过,对于熊发奎与她的关系我不清楚。”
申维平点了点头,问:“聚会结束后,你为什么没回家?”
王玉荣松了口气。“聚会结束我准备走,但接到我姐的电话,说明天要到县一中看望她读书的孙女,要我陪她,我只好留下来等我姐。”
“你和刘丽文一直在一起吗?”申维平放缓语气问道。
“白天集体活动,活动结束我们各玩各的,只是晚上在一起。”王玉荣皱起眉头,说,“昨天会餐后,我和刘丽文在房间聊家常,她只要提到她丈夫,就长吁短叹,直抹眼泪。我知道她多愁善感,也不便多问什么,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后来邵美铃来了,我知道她们有话说,便借故走开。我回来时,刘丽文已经躺在床上,也不知她睡没睡着……”说着看了他们一眼,“我知道的情况就这多。”
申维平相信王玉荣讲的是实情,扭头对谷新华小声说:“我认为可以让她先走。”
谷新华点了点头,对王玉荣说:“王大姐,你可以先回家。”
王玉荣长长吁了口气。“谢谢!”
“申大。”谷新华见小李送王玉荣出去,问道,“我们下一步该怎办?”
申维平紧锁着眉头,说:“邵美铃没有讲真话。”
“我找她来问问……”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申维平说:“请进。”
谷新华一愣,没想邵美铃会主动找上门来。
邵美铃在五楼小会议室里呆了两个多小时,见同学们一个个被民警叫出去问话,唯独不理彩自己,她有一种被冷落被遗弃的感觉,又见王玉荣问完话返回会议室,推着旅行箱走了。邵美铃坐不住了,刘丽文的死亡,乍样子这些警官一定会彻查到底,决不会坐视不管。想到这里,她心里更加惴惴不安。如果刘丽文是田明浩害死的,作为知情者,自己不出面检举报告,这些警官肯定不会放过自己。你看那个申警官,态度和蔼,不急不躁,但他看自己是怀疑质询的眼神。我现在说不说?邵美铃犹豫了一阵,鼓起勇气主动找上门……
“邵老师,请坐。”申维平平静地看了她一眼,笑着说,“有事吗?。”
邵美铃点头嗯了声。
申维平说:“给邵老师倒杯水。”
邵美铃接过小李的水杯,放在桌上,迟疑了一会儿,说:“我想检举揭发田明浩。”
“检举揭发田明浩?”申维平皱起眉头,“啊啊,请讲。”
“前天。”邵美铃说,“前天报到时,刘……刘丽文想……想见田明浩,叫我……叫我给田明浩说……”
这情况在掌握之中,申维平不露声色地问:“你说了吗?”
邵美铃眼泪婆娑,低声说:“我……我说了。”
“他们见面没有?”
“他们没走,应该见了面。”
申维平沉思了片刻,问:“你怀疑田明浩有什么证据?”
“证据……”邵美铃擦了一下眼泪,带着哭腔说,“田明浩不讲道德,他与刘丽文相好过,又背叛抛弃她,借这次同学聚会又谋害她……”
九
所有人都指向田明浩,而且从刘丽文手机里获得,她与田明浩来往的短信看,今天上午他们在1206房间相会。按时间推测,八点二十分左右,熊发奎亲眼看见田明浩进入1206房间。八点四十二分,服务员胡英在房间发现刘丽文死亡。从起止时间算,田明浩与刘丽文在一起达二十分钟,二十分钟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难道田明浩真的是犯罪嫌疑人吗?但证据呢?申维平要的是证据,没有证据只是怀疑,怀疑不等于事实。他犹豫了半天,决定再次对田明浩进行询问,这人疑点最多,一定要查清楚。
吃完午餐,申维平顾不上休息,和谷新华一起对田明浩进行了询问。
田明浩神情忧郁,有些局促不安地看了申维平和谷新华一眼,颤颤兢兢地坐下,低垂着头。他的思想压力山大,心里后悔极了,后悔这个不该见面的见面使他陷入了慌恐痛苦之中。
本来聚会结束后他要回去,谁知刘丽文又发来见面的短信,犹豫了半天,田明浩仍不回复。晚上聚餐时,邵美铃坐在他身边,旁敲侧击地说:“有人真不像话,人家发视频和微信也不回复,是机德问题还是人品有问题?”
田明浩当然明白这话的意思,笑而不答,又见坐在对面桌旁刘丽文目光幽幽地望着自己。这久违熟悉的眼神一下子又唤醒了他封存多年的记忆,田明浩不好再拒绝,也无法拒绝这个曾经深爱的女人投来幽怨渴求的目光,终于给她回复见面的短信。
刘丽文立即回复道。“浩,我房间里有人,明天早饭后,我在1206房间等你,不见不散!”
也是,一别四十多年过去,刘丽文总想单独与田明浩约会,但一天聚会活动安排得满满的,在众目睽睽之下两人单独相会的时间很难寻到。现在刘丽文如同启动的汽车引擎一样似乎一下子很难冷却熄火,也不想冷却熄火。我活着容易吗?这么多年来的委屈、压抑和煎熬谁能理解?她好想扑进初恋情人怀中哭诉。她以婚姻为代价换取的工作原以为美好幸福,然而好景不长,不到三年功夫镇农机厂倒闭了。她又无可奈何地回归到原点上。想想,总觉得自己投入极不划算,人生完全失败了。怪谁?只能怪自己。刘丽文想当好贤妻良母,也曾努力奋斗过,含辛茹苦,起早贪黑地做,一直操持着这个家,精心照顾家人的起居饮食。丈夫徐正宏从不说感谢辛苦之类的话,好像她所付出的一切是理所当然的。徐正宏可能也闻到她高中时的绯闻,喝了酒好像疯子一样对她挙打脚踢,喷着酒气叫骂着“她妈的,要不是老子当年瞎了眼,谁要你?……”
为此,刘丽文痛哭过抗争过,甚至连自杀的心都有了,但她舍不得丢下儿子,儿子不能没有妈呀!这么多年来她逆来顺受,也麻木了。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儿子读完大学,成家立业了。儿子是个好儿子,对她孝顺,每当徐正宏发酒疯,儿子总是站在她一边护着她,有了儿子的护卫和支撑,刘丽文再也不怕徐正宏了。徐正宏可能老了,打架辱骂的行为收敛了许多,像条老狗一样赖在家里什么也不干,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事事依赖刘丽文。
有了儿子的支持和庇护。刘丽文好像枯萎的树木又恢复了昔日的活力,把自己打扮得鲜鲜亮亮的,似乎要把失去的青春夺回来。早晚和街道一帮姐妹们跳舞唱歌,时不时还外出观光旅游……这次刘丽文出来参加同学聚会,徐正宏紧蹙着眉头,眨巴着干涩浑浊的眼睛望着她出门,也不吭声。
现在,刘丽文看见近在咫尺昔日恋人,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她想与田明浩约会,当面问问他,当初为何如此绝情,如此狠心抛弃我……
聚会结束的第二天上午,王玉荣吃完早饭走了。刘丽文立即给田明浩发了短信。“浩,你可以过来,我等你。”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一下,两下,间隔匀称,声音不大,第三下犹疑了片刻。田明浩来了。刘丽文知道他行事的风格,这么多年过去仍然小心翼翼的,犹疑不决。刘丽文连忙起身对着衣镜照了照,脸色潮红,双手捂住发热的脸,又放手捋平连衣裙,放轻脚步走到门边打开门。
田明浩像贼一样闪进来,咔哒一声反手关上门,背靠在门后,吁了口气。“丽文……”
刘丽文笑了,又立即收敛起笑容,咬着嘴唇,沉默地望着田明浩,眼眶里慢慢浮出泪水,开口透出怨恨的语气。“我恨你……”
田明浩心头一惊,要来的终于来了,挨骂甚至挨打他已作好了心理准备,见刘丽文哽咽着没有下文。他苦涩地笑了笑。“丽文,我们坐下谈谈好吗?”
刘丽文抺了一下眼泪,点头嗯了声,两人走到床边,分别坐在两张床上。
刘丽文鼻音重重地说:“这么多年来,你死到哪里去了,也不给我来信?”
“我在外省工作。”田明浩搓着双手,轻声说,“你还好吧?”
“我好什么好?”刘丽文满眼是爱恨交织的神情。“你当初为何不辞而别抛弃我,我到你家要你的通信地址,你爸妈不给,要不是这次张志和告诉我你的手机号,我……我也联系不上你。我心里苦,你……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来,我……我像失魂落魄的孤雁一样到处寻找你……”
田明浩低头忏悔道:“丽文,对不起,都怪我……”
“怪你?”刘丽文开始哭泣,几乎崩溃。“我……我见你多难啊,我们这一别,就是天各一方,一生一世……”
田明浩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你别哭,别哭……”
“我……我怕我们这一别。”刘丽文摇了摇头,含泪凝望着田明浩。“恐怕……就再也难相见……”
田明浩眼睛发热,嘘唏不已,不知怎么站起来,走到刘丽文面前,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头。刘丽文也起身站起来,四目相对,泪水盈盈,说不清谁先主动,两人相拥一起,彼此都能听见对方心脏咚咚剧烈的跳动声,激动被激情包围着。刘丽文脸色羞红,喃喃道:“你是我的冤家……”
“咚咚。”门外突然传急促的敲门声。两人像火灼一样迅速分开。刘丽文回头朝门张望,擦干泪水,又抚平裙子,很快镇静下来。“别怕。我们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说着朝门口走去。
说不怕是假的。田明浩胆怯了,要是别人看见,传出去总不好听。他立即坐到靠卫生间旁边的床上,别人在门口也看不到自己,竖起耳朵屏气凝神静听门口的动静。
听见开门声。刘丽文低沉慌乱的声音传来:“你……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你不行吗?”一个男人粗声闷气地说。
“我有事。”
“你关门干嘛?”
片刻,砰、咚两声,不知门被推开还是关上。
一切又归如寂静,这样大约持续了十多秒钟。田明浩清晣地听见刘丽文轻微呻吟声,顾不了许多,他起身朝门望去,只见刘丽文倒在门后。
田明浩疾步上前,慌忙蹲下身子扶起刘丽文,刘丽文脸色苍白,左额渗血。
“你怎么 ?”田明浩关心地问道。
刘丽文忍着疼痛,说:“扶我到床上去。”
田明浩搀扶着刘丽文坐到靠窗边床上,倒了杯水。她呡一口水,手摸了一下左额,问:“我头是不是破了?”
田明浩点头嗯了声。
“我包里有创口帖,你帮我贴上。”
田明浩找出创口帖,一边贴,一边问:“刚才你和谁说话?”
刘丽文苦涩地笑了,摇了摇头。“啊,我头有些晕。”
田明浩说:“我送你到医院看看?”
“不……不要紧。”刘丽文皱着眉头,说:“你扶我躺下。”
在田明浩的帮助下,刘丽文和衣躺下,伸手抓过毛毯盖在身上,忧郁的目光落在田明浩脸上,迟疑了一会儿,说:“我要休息,你可以走了,请把门带上。”
“不。”田明浩不愿离开她。“我陪着你。”
“我不要你管。”刘丽文有些歇斯底里地嚷道:“你走,你快些走呀……”声音带着决绝的哭腔,眼睛矇上了一层泪光。
田明浩不知刘丽文怎么突然间变得蛮不讲理,悻悻地看了她一眼,只好打开门走出去,顺手带上门,疾步走进1204房间,想到刚才发生的一切,仿佛在梦中,田明浩心虚了,害怕了。如果说是爱,那已是遥远的过去时,看样子刘丽文也不是当初的刘丽文,别陷进去,走,快些走。田明浩迅速收拾好衣物,胡乱塞进黑色双肩包里,逃也似地出了圣缘酒店。
“我,我没想到最后的约会是这样的结局……”田明浩揉着发红的眼睛,喃喃道。
听完田明浩的陈述。申维平对几个疑点重复询问了一阵。田明浩回答和先前讲述的大同小异,毫无破绽。只好叫谷新华把田明浩送出去。
如果按田明浩陈述的那样,刘丽文之死与他毫无关系,那究竟谁是犯罪嫌疑人?申维平长长地吁了口气,难道我们的侦破思路有问题?犯罪嫌疑人是谁?是谁……啊,应该看看他们同学聚会录制的视频,看能不能发现什么可疑的线索……
十
五楼小会议室窗帘拉上,投影荧屏映出溪泉高中七四届高中毕业五十周年聚会庆典活动视频,视频还未剪接,呈片断。先是聚会开幕仪式,团支部书记李保国主持,张志和致词,紧接着几个有模有样的男女上台发言,从衣着打份看,他们无疑是毕业生中的精英。这些六七十岁的老同志一个个精神矍铄,中气十足。有人朗颂诗歌,有人念抒情散文,情感真挚,感人至深,充分透露出这代人历经磨难,志存高远的精神风采。
申维平不时向坐在身边的谷新华询问视频中同学的姓名,特别对返回的同学一频一笑格外关注,想从中找出犯罪嫌疑人的蛛丝马迹来。
片刻,投影荧屏上灯光灿烂,舞台上方雷射灯旋转,五颜六色灯光摇曳。《再过二十年,我们再相会》的音乐响起,悦耳动听。师生们肩披着红围巾登场亮相,两位年迈的男老师在两位女生的搀扶下,从舞台右侧登场,轻轻地挥手向台下致意。紧接着同学们两人一组手拉手,鱼贯而出。他们脸上笑容可掬,做作各种各样夸张的手势向台下同学致敬。台下掌声潮水般地响起来……
申维平注意到,张志和与刘丽文结成对子,笑盈盈地面向台下挥手致意。“这个张志和怎么抢田明浩的位子?……”最后是文艺演出。有独舞,双人舞,群舞,都是同学们自编自排自演。这大年龄,手、脚和肢体还能这样舒展灵动。实属令人钦佩。有几个男生穿插其中,演唱歌曲。整台节目编排不错,演出结束后,师生合影,然后是自由组合照相。田明浩被几个男同学嘻笑拉扯着和刘丽文照了合影相,就转身离开。看样子他极不愿意参加这样公众场合的活动。张志和、熊发奎等几个男同学嘻笑着凑上来与刘丽文合影。刘丽文满脸笑意,也不推辞,她好像女明星一样惹人喜欢……
录相视频完毕,窗帘拉开,明媚的阳光从窗外透进来。
申维平抬手看了一下表,起身对大家说:“刚才我们对聚会视频全过程看了一遍,结合调查和案发现场勘查及死者的情况,大家议一议,我们应从哪里入手突破。”
“我先说。陆铭再汇报现场勘查等有关情况。”王东阳开口道,“刘丽文死亡时间是上午八点三十五分左右,死因主要是跌倒撞击所致……”
谷新华举手打断他的话。“听田明浩讲,他走时,刘丽文还是好好的,这又怎么解释?”
王东阳迟疑了片刻,说:“刘丽文头部撞击是明显的,也是事实。听他儿子徐伟讲,她心脏不好,经常昏厥。”
申维平忍不住问道:“是她自己撞击的,还是别人撞击她?撞击了什么?”
“因时间紧。”王东阳不好意思笑了笑,说:“目前还无法判定是什么撞击的。”
申维平显然对他的回答不满意,目光落在陆铭脸上。“陆铭,你说说看?”
陆铭揉了一下发胀的眼晴,说:“我们对1206房间室内外脚印和指纹进行了比对,室内有刘丽文、王玉荣和田明浩等人的脚印和指纹,这跟他们说的情况相吻合。另外,我们在门外把手上和门口地面提取了一个男性指纹和脚印,经比对,不是聚会同学留下的……”
“扯蛋。”申维平皱起眉头,追问道,“那是谁留下的?”
陆铭像做错事似的小孩子红着脸,摇了摇头。
王东阳说:“这有待进一步侦查。”
申维平点头嗯了声,看了大家一眼,说:“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这陌生的指纹和脚印。”停了片刻,又对王东阳和陆铭交待:“你们再查,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两人起身异口同声地回答:“是。”
十一
王东阳、陆铭和其他人起身走出小会议室。
“申大。”谷新华看了申维平一眼,有些泄气地说,“这案件今天恐怕难以侦破?”
“扯蛋。”申维平脸拉得老长,“你怎么知道破不了?”
“直到现在还没有一点头绪。”谷新华苦笑着说:“时间来不及了。”
申维平瞥了他一眼,不吭声,有些失意地沉默蔫坐着,修长结实的手在桌上张开,又缓缓攥紧,轻轻地吁了口气,终于站起来,对谷新华说:“你辛苦一下,再找邵美铃和张志和详细地问问看有什么遗漏的情况,特别是有没有其他人到过聚会现场。我到1206房间看看。”不等谷新华回答,已走出会议室。
申维平满脑子装着案情,匆匆跨进电梯,电楼门哗地一声自动关上,又平稳运行。大约两分,电梯停稳,门发出轻微咣当声敞开。申维平走出来,抬头见是大厅。扯蛋,我怎么到一楼?转身想返回电梯。电梯门啪嗒一声关上,向上运行。申维平只好止步。噫,上楼难道只有这部电梯吗?不可能,这高的楼房肯定还有消防通道?想到这里,脑海里立即浮现出陆铭说的那陌生指纹和脚印。是不是有人避开电梯从消防通道上去?他立即走大厅,四处张望,发现消防通道在东边。申维平匆匆走过去。消防通道的防火门半掩着,他看了一会,拉开防火门走进去。
消防通道内光线有些昏暗。过了一会儿眼睛才适应。申维平沿着台阶往上走,十二楼实在太高,中途休息了一会儿,终于登上十二楼。他使劲拉开沉重的防火门,门在身后咣当一声合上。吁了口气,申维平沿着走廊缓步前行,好像在丈量防火门与1206房间的距离,走到1206房门口,推门走进去,又反手关上门,见室内阴暗,伸手拉开窗帘,室内顿时明亮起来。
申维平想使高度运转发热的大脑冷静下来,把杂乱无绪的情况梳理清楚。他双手抱在胸前,在房间转了转,目光落在关闭的房门上,看了一会儿,又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门嘭的一声突然从外面推开,险些撞到申维平的头上,手不由自主地护住额头,好像有疼痛感。见谷新华站在门口,他有些恼火地说。“你慌慌张张地干嘛?”
谷新华歉意地笑了笑,说:“申大,我询问过邵美铃和张志和,他们说没有外人来聚会现场,也没有什么新情况。”
这是怎么回事?申维平有些沮丧地看了谷新华一眼,走出房间,顺手咣当一声带上门,听见响声,又停住脚步,转身盯着门看了半天。瞬间,撞击,跌倒几个字好像受惊吓的鱼儿在他脑海里不停跳跃翻腾。申维平眼睛一亮,伸手使劲一推,门咣当一声向屋内撞去。他沉思了片刻,对谷新华说:“你等会儿。”又扭头走进房间,把门掩上。田明浩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我听见敲门声,有些心虚地坐到靠卫生间旁边的床上,我见刘丽文起身朝门口走去,打开门不知和什么人说话,接着听见啪嗒响声,也不知门打开还是关上,又听到刘丽文呻吟声,我慌忙起身,看见她倒在门边地上……”
门,是门撞击的。申维平差点高兴地喊出来,又对门上下仔细瞅着。门是实木制式,暖黄色调,他想寻找刘丽文额头与门接触点,抬起手想摸门又迅速缩回,眼前立即清皙出现了那双躲闪红肿狡黠眼睛……难道是他?申维平心里问:长洪镇距县城有四十多公里,他怎么知道刘丽文死讯的?时间,时间是块遮羞的黑色面纱,只要掀起面纱,一切丑陋的真相都会袒露出来。他如此之快到达县城?这肯定有问题。如果按时间和路程推算,赶到县城最快也要三十多分钟,除非他会飞?
想到这里,申维平眉头舒展开来,迅速拉开门,见王东阳、陆铭和谷新华聚在门外小声议论着什么。
见申维平出来。王东阳面带喜色地说:“申大,经比对,陌生指纹和脚印是徐正宏的。而且酒店大门和大厅内监控探头也发现他的身影。”
“好。”申维平笑着点了点头,又收敛起笑容,吩咐道,“王主任,你和小陆对这门后再仔细勘查一次。老谷,你马上找到徐正宏,带过来,要快!”
十二
徐正宏被带进来。
讯问没费什么周折,徐正宏如实地交待了事情的全过程。
申维平厌恶地看了他一眼。
徐正宏七十一岁,长方脸,满脸皱纹,两条灰白的眉毛下,一双红肿的眼睛透出多疑狡黠的眼神;身子瘫软地坐在椅子上,双手托着花白的头,好像不托着头会折断似的,声音嘶哑地说:“我……我没想到她会死,真的,我不是故意的……”说着抱头抽泣起来。
这是个心里阴暗狭窄的人,怂恿儿子亲戚们不让搬运刘丽文的尸体,以此来掩盖自己的罪孽。申维平站起来,踱了几步,转身突然问:“徐正宏,你是怎么知道刘丽文的死讯?”
徐正宏抬起头,喉节在瘦长的颈脖蠕动了一阵。“她……她要来参加同学的聚会,她前脚走,我后脚悄悄跟上来。我在圣缘酒店对面一家小客店住下,圣缘酒店的人进出全在我眼皮底下。昨天晚饭后,看见聚会的同学拿着行旅陆续从酒店出来,我猜想聚会结束了,丽文该出来,等了半个钟头,仍不见人影。我向一个回家的男同学打听刘丽文住几号房间。那同学反问我打听这干什么?我说我是她老公,找她有急事。他才告诉我她住在1206房。我……我一直怀疑她和老情人藕断丝连保持着联系。”
“那人叫什么?”谷新华问道。
徐正宏看了他一眼,嘴唇噏动了半天。“叫……叫张志和。”
谷新华错愕地看申维平一眼。难怪刚才带徐正宏进来,他看见张志和啐了他一口痰……
“他们两人老是打电话发微信,以为我不知道,我傻唦?我偷看了她的手机。”徐正宏眉头紧蹙,接着说。“我气呀,这次她怕又是与老情人勾搭上了。我一夜没合眼,早晨七点多钟,我溜进酒店,避开人从东边楼梯上到十二楼,见走廊有人,我退回楼梯间,等了半天,见走廊无人,我疾步走到1206房间,敲了敲门,不一会儿门打开,丽文见是我,挡在门口不让我进。我知道房间里有她的老情人,我生气了,突然使出浑身力气,将门向里撞去。她跌倒在地,我有些害怕,将门带上,返身从东边楼梯跑下来。在酒店门前忐忑不安地徘徊了一阵,接着我看见警车拉着警喵开过,又听说十二楼死了人。我吓了一跳,猜想是丽文。她有心脏病啊!我害怕孤独,老了还要依靠她……我要进去,保安不让。我哭着说死者是我的老伴。我……我想不到她会死。她……走了我怎么办……”说着徐正宏涕泪交加地痛哭起来……
申维平敲了敲桌子,耐着性子问:“你明知刘丽文有病,为何见她跌倒不救?”
“我……”徐正宏抬起头来,手擦了一下涕泪,哽哽咽咽地说:“我我怕被人抓住……我爱她……”
失去了才知道爱?徐正宏好像一个缺乏管教的顽童把刘丽文当作手中的玩具一样,时刻提防着被别人夺走,心存戒备,哭闹不休。这就是他口口声声对刘丽文所谓的爱,其实是极端典型的利已之人。
申维平瞪了徐正宏一眼,义正严辞地说:“正是你嫉妒生恨,才致使你老伴死亡。”
徐正宏身体像打摆子似的颤抖着,突然站起来,咚地一声跪下,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这不是我的错,是她自己有病……”
“放屁。”谷新华恨不得冲过去,狠狠甩他几巴掌,起身怒斥道,“你还叫人吗?”
申维平摆了摆手,制止住谷新华,又严肃说:“把徐正宏带下去。”
徐正宏被人带下去。
谷新华看了一下手提电脑讯问笔录,关上电脑,抬起头,吁了口气说:“这真是祸起萧墙。”
申维平点头嗯了声,抬手看了一下表,有些疲惫地说:“老谷,快到点了,现在可以让聚会的同学都回去……”